文｜国际关系学者 安在
编辑｜侯逸超
编者按
美军对伊朗核设施的突然打击，估算会对其核计划造成多大的影响？在和平利用和战略底牌之间，伊朗到底面对什么样的核悖论？袭击之后，美伊谈判还有可能吗？未来伊核问题怎么走？《凤凰大参考》特邀国际关系学者安在解读。
▎美军袭击伊朗核设施时，特朗普和万斯在白宫战情室。图源：ABC
北京时间 6 月 22 日早上，美军对伊朗的三个核设施发起空袭，包括福尔多、纳坦兹和伊斯法罕。特朗普在电视讲话中表示，美国的目标是摧毁伊朗的铀浓缩能力，阻止伊朗的核威胁，强调伊朗关键核设施已经被"彻底摧毁"。据 CNN 报道，美国动用 6 架 B-2 轰炸机向福尔多地下核设施投掷了 12 枚 GBU-57 钻地弹，另有 1 架 B-2 对纳坦兹核设施投掷了 2 枚 GBU-57 钻地弹。此外美国巡航导弹核潜艇还发射了 30 枚"战斧"巡航导弹对纳坦兹和伊斯法罕核设施进行了打击。伊朗外长阿格拉齐表示，美国对伊朗和平核设施的袭击严重违反了联合国宪章、国际法和核不扩散条约，伊朗保留捍卫主权的一切选择。
据伊朗塔斯尼姆通讯社报道，伊朗议会库姆省代表梅南 · 莱希表示，福尔多核设施并未遭到严重破坏，主要受损的地上部分，且可以修复。考虑到地下核设施的离心机厂需要非常稳定的运行环境（断电会对离心机造成不可逆的损害），同时美国 GBU-57 这款钻地弹自 2007 年后加速研发的"假想目标"就是福尔多，在遭受多枚钻地弹攻击的情况下，福尔多地下离心机厂运行大概率受到了直接冲击。以色列认为，准确评估美军空袭影响仍为时尚早，但"确定伊朗核计划被推迟数年"。
▎美国 MAXAR 科技公司的开源情报 ( OSINT ) 团队提供的高分辨率卫星图像显示，6 月 19 日和 6 月 20 日福尔多核浓缩设施地面出现多辆卡车。图源见水印
自 2002 年伊朗核问题发酵以来，伊朗核设施、核科学家等频频遭受以色列的攻击，以色列使用包括"震网"病毒、秘密爆炸装置等在内的各种隐蔽行动手段削弱伊朗的离心机和先进离心机生产能力。2024 年 4 月，以色列炸毁了保卫伊朗最大的核设施——伊斯法罕核技术中心的 S-300 防空导弹雷达，核设施本身未受损。2024 年 10 月，以色列炸毁了伊朗塔尔干爆轰试验室。据 2018 年以色列秘密获得的"阿玛德"（AMAD）核文件，该试验室是伊朗用于掌握爆轰试验原理、确保核武器"炸响"的关键研究设施，主要用于生产"炸药透镜"所需的高纯度 PETN 塑性炸药。试验室拥有用于高性能炸药生产的纯化技术和高精度的分析设备，如光谱仪和色谱仪等，相关设备均受到严密的出口管制，伊朗很难迅速补充替代。
在 6 月 13 日以色列发动军事行动前，根据国际原子能机构 5 月 31 日的最新一次季度报告，以及美国"科学与国际安全研究所"（ISIS）相关研究，伊朗自 2024 年以来正进一步提高 60% 浓缩铀的生产能力，使生产 90% 铀浓缩的"突破时间"继续缩短。在理论上，若伊朗选择拥核，伊朗可以在三周内在福尔多将其目前 60% 浓缩铀库存转换为 233 公斤武器级铀，足以用于 9 枚核武器，每枚武器 25 公斤武器级铀。若伊朗开动马力（仅考虑生产时，实际有很多调试环节），伊朗可以在 2-3 天内在福尔多生产首批 25 公斤武器级铀，即第一枚核武器。
国际原子能机构注意到，在叙利亚阿萨德政权倒台前的 2024 年 12 月 5 日，伊朗突然调整了铀浓缩的技术路径，开始只使用 20% 丰度的浓缩铀生产 60% 的浓缩铀。2025 年以来，伊朗加速生产 60% 的浓缩铀，甚至可能使其在 2025 年第三季度前耗尽已有的 20% 浓缩铀库存。60% 的浓缩铀丰度已经很高，在民用领域几乎没有使用场景，但却有一定的军用潜力。
▎伊朗原子能组织于 2019 年 11 月发布的这张照片显示了纳坦兹铀浓缩设施内的离心机。图自美联社
伊朗全力将 20% 浓缩铀库存转换为 60% 的浓缩铀，在政治上可以被解释为在为美伊核谈判中增加筹码。在 2025 年以来的美伊核协议谈判中，伊朗已经明确提出愿意"放弃" 60% 的浓缩铀，以换取伊朗的民用铀浓缩权利。伊朗高浓缩铀库存越多，在后续核查、转运、谈判等操作环节的对美周旋空间就越大。在技术上，伊朗此举暗含极限场景的应对，即将几乎全部的浓缩铀转化为 60% 的浓缩铀，伊朗可以用尽可能少的离心机尽可能快地生产武器级铀。
据公开报道，以色列宣称的"伊朗秘密核计划"，包括几个方面的内容，如伊朗重组了部分核研发机构，有研发团队和科学家获得了浓缩程度不明的浓缩铀，国际原子能机构在 6 月 12 日谴责伊朗决议中提出了三个未申报地点的核材料和核活动问题等。此外，以色列怀疑，若伊朗退出《核不扩散条约》、国际原子能机构监督保障机制完全失效，伊朗可以在福尔多将生产 60% 浓缩铀的离心机级联再相连，就地生产 90% 的浓缩铀。2023 年，国际原子能机构曾怀疑，伊朗在福尔多将 IR-6 离心机"秘密"相连，生产了一批 83.7% 丰度的铀颗粒。
伊朗将生产出来的 60% 的浓缩铀和 20% 的浓缩铀都放在伊斯法罕储存。在以色列空袭前，如果伊朗选择突破"核红线"，实际拥有"两手准备"和"三个篮子"的周全准备，使以色列难以凭借一国之力消除伊朗核能力。"两手准备"，指伊朗拥有纳坦兹和福尔多的两个地下离心机厂，通过将生产 60% 浓缩铀的离心机级联再相连，可以直接生产 90% 浓缩铀。"三个篮子"，指伊朗至少在伊斯法罕、福尔多、纳坦兹三个核设施的地下储存有一些 60% 浓缩铀。以色列很难炸毁相关地下设施，特别是无法摧毁福尔多，伊朗也可以灵活转运高浓缩铀。
6 月 13 日以来，以色列对福尔多、纳坦兹和伊斯法罕三座核设施进行了多轮打击。据卫星图，福尔多的防空阵地遭到破坏，纳坦兹的地面电力设施和地上的离心机厂被炸毁，位于地下的离心机厂情况不明。但据国际原子能机构报告，由于主变电站、应急电源和备用发电机在内的关键电力设备被摧毁，纳坦兹地下 1.4 万台正在运行的离心机级联有可能严重受损，甚至完全被毁。此外，伊斯法罕的燃料板制造厂、锆合金包壳工厂等核材料加工车间也被炸毁。
▎6 月 15 日，遭受以色列袭击后的纳坦兹核设施受损情况图，橙色方框指示出受损设施以及建设土堆。图自澳大利亚广播公司 ABC
在美军空袭前，伊朗几乎已经损失了几乎一半的铀浓缩能力以及浓缩铀的武器化能力。在美军空袭后，随着福尔多地下离心机厂可能被毁或"难以进入"，伊朗可能损失了大部分铀浓缩能力，甚至可能损失了一部分已经生产的高浓缩铀，有美国专家怀疑伊斯法罕的高浓缩铀因空袭被埋在地下。
若福尔多地下离心机厂被炸毁，伊朗在短时间内将没有"安全的离心机"，很难在以色列空袭条件下生产高浓缩铀，伊斯法罕的核材料加工车间被毁则使伊朗难以开展核部件加工。此外，爆轰实验室、先进离心机生产车间、固体弹道导弹燃料生产车间等关键军工设施等也遭到空袭破坏，一系列关键设备难以迅速替代，十几名核科学家更被暗杀，伊朗在核工业领域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从技术路径看，伊朗可能在未来 3-5 年内都难以实现 90% 浓缩铀 / 爆轰实验 - 核试验 - 核导一体的"三步走"。
本质上，伊朗面临的悖论是，始终在坚持核开发，但始终没有达到公开拥核的地步；始终强调和平利用核能，但也借希望增加铀浓缩丰度制造一些"战略底牌"，这也给以色列游说美国遏制甚至最终轰炸伊朗以"借口"。
随着"战略底牌"被翻开，伊朗当前面临这样的战略困境：若伊朗公开宣布拥核，伊朗在短期内也没有可信的核能力，相反会遭受以色列和美国进一步的空袭。若伊朗宣布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则其会遭受美西方更进一步的政治压力，对伊朗维护其民用铀浓缩权利的谈判要求也不利。伊朗仍有部分高浓缩铀（被提前转运）做谈判筹码，但伊朗在现有条件下很难继续转移或加工，美国也会要求其"移交"。伊朗在理论上可以制造"脏弹"，但其实际打击效能小（60% 浓缩铀粒子辐射性不大，比较容易洗消）而政治代价大。
另一方面，若伊朗选择交出高浓缩铀，对美国搞"大交易"，伊朗也面临相当大的困难。至少在未来 3 年，特朗普对伊朗的极限施压很难转变，以色列的破坏袭击和渗透干扰不会放松，英法德的政治压力不会减少，国际原子能机构也仍会在伊核问题上发挥负面作用。对伊朗而言，随着美国空袭伊朗核设施，美伊单独谈判的大门实际上已经关闭，伊朗应该认识到，与美国单独谈判没有保障，伊核问题必须要回到包括中国在内的、各方参与的多边谈判机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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